2013年2月4日 星期一

張曉風經典散文 詠物篇



  所有的樹都是用「點」畫成的,只有柳,是用「線」畫成的。 
  別的樹總有花、或者果實,只有柳,茫然地散出些沒有用處的白絮。 
  別的樹是密碼緊排的電文,只有柳,是疏落的結繩記事。 
  別的樹適於插花或裝飾,只有柳,適於霸陵的折柳送別。 
  柳差不多已經落伍了,柳差不多已經老朽了,柳什麼實用價值都沒有——除了美。柳樹不是匠人的樹,這是詩人的樹,情人的樹。柳是愈來愈少了,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會神經緊張的屏息凝視——我怕我有一天會忘記柳。我怕我有一天讀到白居易的「何處未春先有思,柳無力魏王提」,或是韋莊的「睛煙漠漠柳毿毿」竟必須去翻字典。 
  柳樹從來不能造成森林,它註定是堤岸上的植物,而有些事,翻字典也是沒用的,怎麼的注釋才使我們瞭解蘇堤的柳,在江南的二月天梳理著春風,隋堤的柳怎樣茂美如堆煙砌玉的重重簾幕。 
  柳絲條子慣于伸入水中,去糾纏水中安靜的雲影和月光。它常常巧妙地逮著一枚完整的水月,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。 
  春柳的柔條上暗藏著無數叫做「青眼」的葉蕾,那些眼隨興一張,便噴出幾脈綠葉,不幾天,所有穀粒般的青眼都拆開了。有人懷疑彩虹的根腳下有寶石,我卻總懷疑柳樹根下有翡翠——不然,叫柳樹去哪里吸收那麼多純淨的碧綠呢?
木棉花

  所有開花的樹看來該是女性的,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。 
  木棉樹又幹又皺,不知為什麼,它竟結出那麼雷白柔軟的木棉,並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優美風度,緩緩地自枝頭飄落。 
  木棉花大得駭人,是一種耀眼的橘的紅色,開的時候連一片葉子的襯托都不要,像一碗紅麴酒,斟在粗陶碗裏,火烈烈地,有一種不講理的的架勢,卻很美。 
  樹枝也許是乾得狠了,根根都麻縐著,像一隻曲張的手——肱是乾的,臂是乾的,聯手肘手腕手指頭和手指甲都是乾的——向天空討求著什麼,撕抓些什麼。而乾到極點時,樹枚爆開了,木棉花幾乎就像是從乾裂的傷口裏吐出來的火焰。 
  木棉花常常長得極高,那年在廣州初見木棉樹,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年紀特別小,總覺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種樹了,廣東人叫它英雄樹。初夏的公園裏,我們疲於奔命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,也許幾丈高的樹對我們是太高了些,竟覺得每團木棉都是晴空上折翼的雲。 
  木棉落後,木棉樹的葉子便逐日濃密起來,木棉樹終於變行平凡了,大家也都安下一顆心,至少在明春以前,在綠葉的掩覆下,它不會再暴露那種讓人焦灼的奇異的美了。
流蘇與《詩經》

  三月裏的一個早晨,我到台大去聽演講,講的是「詞與畫」。 
  聽完演講,我穿過滿屋子的「權威」,匆匆走出,驚訝於十一點的陽光柔美得那樣無缺無憾——但也許完美也是一種缺憾,竟至讓人憂愁起來。 
  而方才幻燈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間都遙遠了,那些絹,那些畫紙的顏色都黯淡如一盒久置的香。只有眼前的景致那樣真切地逼來,直把我逼到一棵開滿小白花的樹前,一個植物系的女孩子走過,對我說:「這花,叫流蘇。」 
  那花極纖細,連香氣也是纖細的,風一過,地上就添上一層纖纖細細的白,但不知怎的,樹上的花卻也不見少。對一切單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著,總擔心他們在下一秒鐘就不存在了,匆忙的校園裏,誰肯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駐足呢? 
  我不太喜歡「流蘇」空虛名字,聽來仿佛那些都是垂掛著的,其實那些花全向上開著,每一朵都開成輕揚上舉的十字形——我喜歡十字花科的花,那樣簡單地交叉的四個瓣,每一瓣之間都是最規矩的九十度,有一種古樸誠懇的美——像一部四言的《詩經》。 
  如果要我給那棵花樹取一個名字,我就要叫它詩經,它有一樹美麗的四言。
梔子花

  有一天中午,坐在公路局的車上,忽然聽到假警報,車子立刻調轉方向,往一條不知我的路上疏散去了。 
  一刹間,仿佛真有一種戰爭的幻影的藍得離奇的天空下湧現——當然,大家都確知自己是安全的,因而也就更有心情幻想自己的災難之旅。 
  由於是春天,好像不知不覺間就有一種流浪的意味。季節正如大多數的文學家一樣,第一季照例總是華美的浪漫主義,這突起的防空演習簡直有點郊遊趣味,不經任何人同意就自作主張而安排下一次郊遊。 
  車子走到一個奇異的角落,忽然停了下來,大家下了車,沒有野餐的紙盒,大家只好咀嚼山水,天光仍藍著,藍得每一種東西都分外透明起來。車停處有一家低簷的人家,在籬邊種了好幾棵複瓣的梔子花,那種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裏勾上那麼一點子蜜。在陽光的烤炙中鑿出一條香味的河。 
  如果花香也有顏色,玫瑰花香所掘成的河川該是紅色的,梔子花的花香所掘的河川該是白色的,但白色的有時候比紅色更強烈、更震人。 
  也許由於這世界上有單瓣的梔子花,複瓣的梔子花就顯得比一般的複瓣花更複瓣。像是許多疊的浪花,撲在一起,糾住了扯不開,結成一攢花——這就是梔子花的神話吧! 
  假的解除警報不久就拉響了,大家都上了車,車子循著該走的正路把各人送入該過的正常生活中去了,而那一樹梔子花複瓣的白和複瓣的香都留在不知名的籬落間,逕自白著香著。
花拆

  花蕾是蛹,是一種未經展示未經破繭的濃縮的美。花蕾是正月的燈謎,未猜中前可以有一千個謎底。花蕾是胎兒,似乎渾淹無知,卻有時喜歡用強烈的胎動來證實自己。 
  花的美在於它的無中生有,在於它的窮通變化。有時,一夜之間,花拆了,有時,半個上午,花胖了,花的美不全在色、香,在於那份不可思議。我喜歡慎重其事地坐著曇花開放,其實曇花並不是太好看的一種花,它的美在於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給人的沙漠聯想,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帶給人的悼念,但曇花的拆放卻是一種扎實的美,像一則愛情故事,美在過程,而不在結局。有一種月黃色的大曇花,叫「一夜皇后」的,每顫開一分,便震出卟然一聲,像繡花繃子拉緊後繡針刺入的聲音,所有細緻的蕊絲,頓時也就跟著一震,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視——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說法。 
  我常在花開滿前離去,花拆一停止,死亡就開始。 
  有一天,當我年老,無法看花拆,則我願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為收報機,聽百草千花所打的電訊,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樂。
春之針縷

  春天的衫子有許多美麗的花為錦繡,有許多奇異的香氣為熏爐,但真正縫紉春天的,仍是那一針一縷最質樸的棉線—— 
  初生的禾田,經冬的麥子,無處不生的草,無時不吹風的,風中偶起的鷺鷥,鷺鷥足下恣意黃著的菜花,菜花叢中撲朔迷離的黃蝶。 
  跟人一樣,有的花是有名的,有價的,有譜可查的,但有的沒有,那些沒有品秩的花卻紡織了真正的春天。賞春的人常去看盛名的花,但真正的行家卻寧可細察春衫的針縷。 
  乍醬草常是以一種傾銷的姿態推出那些小小的紫晶酒鐘,但從來不粗製濫造。有一種菲薄的小黃花凜凜然的開著,到晚春時也加入拋散白絮的行列,很負責地製造暮春時節該有的淒迷。還有一種小草毒的花,白得幾乎像梨花——讓人不由得心時矛盾起來,因為不知道該祈禱留它為一朵小白花,或化它為一盞紅草莓。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跡啊。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長出灰褐色的枝子,如何灰褐色的枝子會溢出深綠色的葉子,如何深綠色的葉間會沁出珠白的花朵,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己錘煉為一塊碧澀的祖母綠,而那顆祖母綠又如何終於兌換成渾圓甜蜜的紅寶石。 
  春天擁有許多不知名的樹,不知名的花草,春天在不知名的針樓中完成無以名之的美麗。 
  「有一次,收到了一張非常美麗的小卡片,我把它懸掛在書桌前的壁上,整整看了一年,後來歎了一口氣,把它收起來,夾入一本心愛的書裏,深深感懷一種關懷是無限的,一種期許的永恆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。以那樣特異的眼光看世界,世界就不再一樣了,永遠不一樣了。一粒種子下地,大地是該戰慄的,也許青蔥就將永遠覆蓋著它了,我怎麼表達我所感受的那一份震顫呢?願在他裏同住!願你永遠是他所選取的!」 
  如果我當時吝惜一句感謝的話,就會損失了一個多麼美麗的故事!

2013年1月10日 星期四

歸 去 來 辭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去來兮,田園將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,奚惆悵而獨悲?悟已往之不知來者之可追。實迷途其未遠,覺今是而昨非。舟遙遙以輕,風飄飄而吹衣
回去吧田園快荒蕪了,為何還不回去呢?既然為了衣食而去做官,為何鬱鬱不快、獨自悲傷?明白以往的錯誤已經無法改正,未來的事情卻可以補救。事實上我迷途並不太遠,已經明白今天的想法正確而以往的做法不對。船在飄蕩著輕快地前進,微風輕拂吹動著衣衫。
問征夫以前路,恨晨光之微。乃瞻衡宇,載欣載奔。僮僕歡迎,稚子候門。三徑就荒,松菊猶存。攜幼入室,有酒盈。引壺以自酌,顏,倚南窗以寄傲,審容膝之易安
向行人打聽前面的路程,只恨曙色朦朧微明,使我望不見故鄉的面目。終於看到了故居的房屋,高興得兩腳奔跑起來。僕人們歡迎我,年幼的兒子在門邊等著我。庭園中的幾條小徑已經荒蕪,松樹和菊花還依然活著。我領著孩子走進屋內,看到酒已經滿滿地盛在酒壺裡。拿起酒壺自斟自飲,看著庭園中的樹木,感到非常高興。倚靠著南窗寄託著傲岸的情懷,明白到只要心境舒暢,生活在僅能容膝的小屋裡亦能安適。
園日涉以成趣,門雖設而常關。策扶老以流,時首而觀。雲無心以出鳥倦飛而知還。景翳翳以將入,撫孤松而盤桓
每天到園子裡散步,漸漸變成一種樂趣。家中雖有門,卻經常關上。我拄著拐杖走走站站,不時抬頭向遠處眺望。白雲隨意地從山中飄出,鳥兒飛得疲倦了,就飛回巢去。日光暗淡,太陽快要下山了,我撫摸著孤立的松樹留連忘返。
去來兮,請息交以絕遊,世與我而相違,復駕言兮焉求親戚之情話,樂琴書以消憂。農人告于以春及,將有事於西,或命巾車,或孤舟,既窈窕以尋壑,亦崎嶇而經丘。木欣以向榮,泉涓涓而始流萬物之得時,感吾生之行休
回去吧要斷絕與官場世俗的交往這個社會與我的本性不能相容,還外出追求什麼呢?我很高興和親友們說體己的說話,喜歡用彈琴讀書來消除憂愁。農夫告訴我春天已到,要到西邊的田地開始耕作。我有時候駕著有帳篷的車,有時候劃著小舟,既到幽深的山澗觀賞,又經過高低不平的山丘。樹木長得欣欣向榮,泉水涓涓流動。慕萬物得到生機蓬勃的時候,感嘆我的一生快到盡頭。
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,曷不委心任去留,胡為乎遑遑欲何?富貴非吾願,帝鄉不可期。懷良辰以孤往,或植杖而耘耔,登東以舒嘯,臨清流而賦詩。聊乘化以歸盡,樂夫天命復奚疑﹗
算了吧寄身在天地間還有多少日子,為何隨著心性決定去留?為何要遑遑不安,還想到那裡去呢?富貴並非我的願望,仙境也難以尋覓。只想有個好天氣,個人出去,將拐杖放在田邊去除草培苗。登上東邊的山崗放聲長嘯,面對清澈的流水吟詠詩歌。姑且隨著大自然的變化度過餘生,樂天安命,還有什麼需要懷疑

2013年1月4日 星期五

文選序

式觀元始,眇覿玄風,冬穴夏巢之時,茹毛飲血之世,世質民淳,斯文未作。逮乎伏羲氏
之王天下也,始畫八卦、造書契,以代結繩之政,由是文籍生焉。易曰:觀乎天文以察時
變,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。文之時義遠矣哉!

若夫椎輪為大輅之始,大輅寧有椎輪之質?增冰為積水所成,積水曾為增冰之懍。何哉?
蓋踵其事而增華,變其本而加厲,物既有之,文亦宜然,隨時變改,難可詳悉。

嘗試論之曰,詩序云:詩有六義焉,一曰風,二曰賦,三曰比,四曰興,五曰雅,六曰頌
。至於今之作者,異乎古昔,古詩之體,今則全取賦名。荀宋表之於前,賈馬繼之於末,
自茲以降,源流寔繁,述邑居則有憑虛亡是之作,戒畋遊則有長揚羽獵之制。若其紀一事
、詠一物,風雲草木之興,魚蟲禽獸之流,推而廣之,不可勝載矣。

又楚人屈原,含忠履潔,君匪從流,臣進逆耳,深思遠慮,遂放江南。耿介之意既傷,壹
鬱之懷靡愬。臨淵有懷沙之志,吟澤有憔粹之容,騷人之文,自茲而作。

詩者,蓋志之所容也,情動於中而形於言。關雎麟趾,正始之道著;桑間濮上,亡國之音
表。故風雅之道,粲然可觀。自炎漢中葉,厥塗漸異,退傅有在鄒之作,降將著河梁之篇
,四言五言,區以別矣。有少則三字,多則九言,各體互興,分鑣並驅。

頌者,所以游揚德業,褒讚成功,吉甫有穆若之談,季子有至矣之歎。舒布為詩,既言如
彼;總成為頌,又亦若此。

次則箴興於補闕,戒出於弼匡,論則析理精微,銘則序事清潤,美終則誄發,圖像則讚興
。又詔誥教令之流,表奏箋記之列,書誓符檄之品,弔忌悲哀之作,答客指事之制,三言
八字之文,篇辭引序,碑碣誌狀,眾制蜂起,源流間出。譬陶匏異器,並為入耳之娛;黼
黻不同,俱為悅目之玩,作者之致,蓋云備矣。

余監撫餘閑,居多暇日,歷觀文囿,泛覽辭林,未嘗不心遊目想,移晷忘倦。自姬漢以來
,眇焉悠邈,時更七代,數逾千祀。詞人才子,則名溢於縹囊;飛文染翰,則卷盈乎緗帙
,自非略其蕪穢,集其清英,蓋欲兼功,太半難矣。

若夫姬公之籍,孔父之書,與日月俱懸,鬼神爭奧,孝敬之准式,人倫之師友,豈可重以
芟夷,加以剪截?老莊之作,管孟之流,蓋以立意為宗,不以能文為本,今之所撰,又以
略諸。若賢人之美辭,忠臣之抗直,謀夫之話,辨士之端,冰釋泉湧,金相玉振。所謂坐
狙,丘議稷下,仲連之卻秦軍,食其之下齊國,留侯之難八難,曲逆之吐六奇,蓋乃事美
一時,語流千載,概見墳籍,旁出子史,若斯之流,又亦繁博,雖傳之簡牘,而事異篇章
,今之所集,亦所不取。至於記事之史,繫年之書,所以褒貶是非,紀別異同,方之篇翰
,亦已不同。

若其讚論之綜緝辭采,序述之錯比文華,事出於沉思,義歸乎翰藻,故與夫篇什,雜而集
之,遠自周室,迄于聖代,都為三十卷,名曰文選云耳。

凡次文之體,各以彙聚詩賦,體既不一,又以類分,類分之中,各以時代相次。

翻譯

我看那原始時代的遠古風俗,人類處在冬住窟夏居巢、連毛帶血吃生肉的時期,世風質樸,民情淳厚,文字文章還沒有産生。到了“伏羲氏治理天下的時候,才開始畫八卦,造文字,用來代替結繩記事的方法,從此以後文章典籍就應運而生了。”《易經》上說:“觀察日月星辰,用來考察四季的變化;觀察詩書禮樂,用來教化人民使之有成就。”詩書禮樂的意義真深遠廣大啊!椎輪這種簡陋的車子是帝王乘坐的大輅的原始模樣,但大輅哪有椎輪的質樸?厚厚的冰層是積水凝結而成的,但積水並沒有厚冰的寒冷。爲什麽呢?大概是由於承繼那造車之事卻增加了文飾,改變了水的本來狀態卻變得更加寒冷。事物既然有這種現象,文章也應當如此。文章隨著時代的發展而變化,我們難以全部搞清它的變化規律。


讓我嘗試議論一下這個問題吧:《毛詩序》上說:“《詩經》有六義:第一叫做風,第二叫做賦,第三叫做比,第四叫做興,第五叫做雅,第六叫做頌。”至於現代的作者,跟古代大不一樣。賦本是古代詩歌中的一種表現手法,現在卻發展成爲用“賦”命名的獨立文體。荀卿、宋玉率先標明創作賦體,賈誼、司馬相如跟在後面繼續發揚。從此以後,這類作品源遠流長確實繁富。描寫城市園囿,有張衡《西京賦》和司馬相如《上林賦》這樣的作品;勸戒帝王不要沈湎遊獵,有揚雄《長楊賦》《羽獵賦》一類的創作。如果論起那些記一事、詠一物,寄興風雲草木和魚蟲禽獸之類的作品,推廣擴大其題材,就不能一一盡述了。


又有楚國詩人屈原,心懷忠貞,志行清正,因爲楚王不是從善如流的國君,臣下所進獻的忠言他聽不順耳,屈原爲國家百姓深謀遠慮,卻反而被放逐在湘水之南。剛直忠正之心已經遭到傷害,抑鬱不平的感情無處申訴,面對江水産生投江報國的決心,行吟澤畔面帶憔悴的神色。騷人的作品從此興起了。


詩歌,是心志達到一定的程度的表現,感情在內心激蕩而表現在語言上。《關雎》、《麟趾》是端正初始之道的表達,《桑間》、《濮上》是亡國之音的流露。所以《詩經》的正道,光彩照人,值得鑒賞。自從漢朝中葉以來,詩歌發展的道路又漸漸不同了,有韋孟退居鄒縣諷諫的詩作,有降將李陵“攜手上河梁”這樣的篇什。四言詩和五言詩區分開來,又産生了少則三字、多則九字的詩歌,各種詩體一齊出現,象分鑣共馳的馬車一樣同時並起。“頌”是用作歌功頌德、讚美成功的體裁,從前尹吉甫有“穆若清風’那樣的贊辭,季劄有“至矣哉”那樣的讚歎。抒發感情形成詩歌,正如上面所說風雅和韋、李的詩歌;總括成功形成頌體,也就象這裏所說的尹吉甫、季劄的作品了。其次,“箴”是爲彌補過失而産生的,“戒”是由於輔佐君王糾正其過失而出現的;“論”要求剖析事理精當細微;“銘’要求敍述事情清爽溫潤;讚美壽終的人,那麽就産生廠“誄”;爲畫像題辭,那麽“贊”就興起了。又有詔誥教令、表奏箋記、書誓符檄、吊祭哀文等類文體,“答客”、“指事’之類作品,“三言”、“八字”一類文辭,還有篇辭引序、碑碣志狀,各種作品象蜂一樣成群湧現,新老文體的發展呈現錯綜紛繁的局面。就好象塤和笙雖是不同的樂器,但都能發出動聽悅耳的樂曲;黼和黻雖然色彩各異,但都能成爲美麗悅目的珍品。由於有如此衆多的文體,作者的各種情致意趣,都能得到充分的表現。


我在監國撫軍之餘,平日有許多空閒時光,廣泛閱讀各類文章。總是眼睛在瀏覽,心裏在默想,一讀就是老半天,竟然沒有倦意。自從周、漢以來,年代久遠,朝代經歷七個,時間超過千年。這期間詞人才子譽滿文壇,他們才思敏捷,鋪紙揮毫,文章多得充滿書套。如果不刪除其糟粕,採集其精華,要想事半功倍,多半是很困難的了。


至於周公旦撰寫的那些典籍,孔尼父編訂的那些書籍,能跟太陽、月亮一起高懸空中,能與鬼神較量深奧玄妙,它們是道德方面的準則法式,人倫方面的導師良友,難道可以加以刪削,加以剪裁?老子、莊子、管子、孟子等先秦諸子的著作,大概以表達思想見解爲宗旨,並不以善於作文當作目的。所以我現在編纂這部《文選》,略去不收它們。


至於聖賢的美好辭句,忠臣的耿直言論,謀士的話語,雄辯家的言辭,象冰雪消融、泉水奔湧一樣滔滔不絕,又象黃金爲質、玉聲鏗鏘一般文質兼美。人們聽說的古代辯士辯于狙丘,議於稷下,高談闊論,折服衆人,魯仲連的辯才迫使秦軍退兵五十裏,酈食其的勸說降服了齊國七十余城,張良一連提出八大難題,陳平獻出六條奇計,他們的事迹美顯於當時,言辭流傳千載,大略都已見於典籍,或出自諸子及歷史著作。象這一類事迹且又繁富,即使記載在書籍中,但是跟文藝作品畢竟不同。我現在的這部文集,也不收入。至於象那些記事和編年的史書,是用來褒貶是非,記清歷史事件發生的時間的,和文學作品相比也有所不同。象那些“贊論”綜合聯綴華麗的辭藻,“述贊”組織安排漂亮的文詞,因爲事情、道理出自深刻的構思,最後表現爲優美的文采,所以算得上是文藝作品,我就旁搜博采,選輯入書。


遠自周朝,下至當代,這些入選的作品總共分爲三十卷,取名爲《文選》。大致編排的體例,各按門類集在一起。詩賦二類體制既有多種,又按小類分別排列。每類之中,各以時代先後編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