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1月25日 星期日

柳宗元-答韋中立論師道書




柳宗元〈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〉  

韋中立是唐憲宗元和十四年(西元819)進士,當他未中進士前,曾寫信請求柳宗元為師,柳宗元回覆韋氏這封信函,時間約在元和八年。雖為書信,內容卻一本正經地闡發文章創作理論,中國的文論,很多都是透過書信的方式呈現,此封信函可算是典型的代表。
在內容上可分兩部分,前半部以「人益不事師,今之世不聞有師」為主軸,引出韓愈抗顏為師的前車之鑑、孫昌胤行冠禮取笑眾人之事,並善用寓言類比,舉「蜀犬吠日」、「越狗吠雪」,進一步深入諷刺時下俗眾,表明自己憂讒畏譏的心態。文中作者再三強調「亦不敢為人師」、「誰敢衒怪於群目」、「又畏前所陳者,其為不敢也決矣。」這些悲觀激憤之語,是在政治生涯中得到的體認,體認出人心可畏,流言可怖,他懼怕「群怪聚罵」、「召鬧取怒」,而陷自己於更困苦的境地,故言「不敢」。
  前半部與後半部轉折關鍵在於「取其實而去其名」,他希望韋中立不必講求為師之虛名,而當重視實質,於是總結自己的文學主張和寫作經驗,提出「文以明道」的總命題,認為文章應「以輔時及物為道」,接著以「羽翼夫道」、「取道之原」、「推旁交通」為支脈,構成完整的文學體系。「四懼六欲」是柳宗元所重視的寫作態度和技巧,提出四種寫作應避免的態度,來防止文章可能會發生的四大弊端;六種寫作技巧:「抑之」、「揚之」說明文章的命意;「疏之」、「廉之」說明文章的局勢;「激而發之」、「固而存之」說明文章的煉格,指出了作文應全面發展,追求圓融之美。「五本」是宗經為本,從不同角度去學習五經各自突顯的特色;「六參」則是廣泛吸取其他各家的經驗,融會貫通不同優點,特別是他提倡學習《老》、《莊》、《國語》和屈原、司馬遷的文章,是以前古文家少見的。
全篇在技巧上採用了正言反說,寓理於事的手法,既論述時人不重師道的弊端,並穿插趣聞軼事,展現辛辣幽默的一面;尤其行文凝煉流暢,曲折多變,在闡述文學主張之處洋洋灑灑,有一瀉千里之勢;而回應韋中立時,態度謙和,筆調婉轉,則表現平易待人,鼓勵後學的長者之風。
此信內容豐富,論理深刻,斐然文采使其避免議論文的刻板;實際經驗的分享亦減少議論空泛的感覺,有別於柳宗元其他山水遊記之作,同時也實踐自己文中所提出的寫作理論,是了解「柳文」的重要篇章。
    柳宗元的古文理論集中於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。在這篇著名的書信中,他主張「文以明道」,反對「炳炳琅琅、務彩色、誇聲音」的駢文‧這就是說,他認為文章定要闡明「道」的,那種專於形式的光彩、詞藻的華美、聲律的和諧的風尚是應當反對的,這與韓愈的「文以載道」說是一致的。他強調端正寫作態度,認為不能用輕浮和怠惰之心對待寫作、不能用昏沉之氣和驕傲的態度對待寫作。他重視寫作技巧,主張文章要寫得含蓄深刻,文氣要順暢通達,文筆要簡潔。他肯定先秦、兩漢的古文,尤其肯定司馬遷的古文。這些都豐富了唐代古文運動的理論,對韓愈領導的古文運動是莫大的支持。



二十一日,宗元白:辱書云欲相師(以為我師),僕道不篤,業甚淺近, 環顧其中,未見可師者。雖常好言論,為文章,甚不自是也。不意吾子自京師來蠻夷間,乃幸見取。 僕自卜固無取,假令有取,亦不敢為人師。 為眾人師且不敢,況敢為吾子師乎?
孟子稱:「人之患在好為人師。」由氏以下,人益不事師。今之世, 不聞有師,有輒嘩笑之,以為狂人。獨韓愈奮不顧流俗,犯笑侮,收召後學, 作《師說》,因抗顏而為師。世果群怪聚罵,指目牽弔,而增與為言辭。以是得狂名, 居長安,炊不暇熱,又挈挈而東,如是者數矣。屈子賦曰:「邑犬群吠,吠所怪也。」 僕往聞庸之南,恒雨少日,日出則犬吠,余以為過言。前六七年,僕來南,二年冬, 幸大雪,逾嶺被南越中數州,數州之犬,皆蒼黃吠噬狂走者累日,至無雪乃已, 然後始信前所聞者。今韓愈既自以為之日,而吾子又欲使吾為之雪, 不以病乎?非獨見病,亦以病吾子。然雪與日豈有過哉?顧吠者犬耳。度今天下不吠者幾人, 而誰敢炫怪於群目,以召鬧取怒乎?
僕自謫過以來,益少志慮。居南中九年,增腳氣病,漸不喜鬧,豈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、 騷吾心?則固僵僕煩憒,愈不可過矣。平居望外,遭齒舌不少,獨欠為人師耳。 抑又聞之,古者重冠禮,將以責成人之道,是聖人所尤用心者也。數百年來,人不復行。 近有孫昌胤者,獨發憤行之。既成禮,明日造朝至外庭,薦笏言於卿士,曰: 「某子冠華」。應之者咸憮然。京兆尹鄭叔則,怫然曳笏卻立,曰:「何預我邪?」 廷中皆大笑。天下不以非鄭尹而快孫子,何哉?獨為所不為也。今之命師者大類此。
吾子行厚而辭深,凡所作,恉恢恢然有古人形貌,雖僕敢為師,亦何所增加也? 假而以僕年先吾子,聞道著書之日不後,誠欲往來言所聞,則僕固願悉陳中所得者。 吾子苟自擇之,取某事去某事,則可矣。若定是非以教吾子,僕材不足,而又畏前所陳者, 其為不敢也決矣。吾子前所欲見古文,既悉以陳之,非以耀明於子,聊欲以觀子氣色, 誠好惡如何也。今書來,言者皆大過。吾子誠非?譽誣諛之徒,直見某故然耳。
始吾幼且少,為文章,以辭為工。及長,乃知文者以明道,是固不苟為炳炳烺烺、 務采色、誇聲音而以為能也。凡吾所陳,皆自謂近道,而不知道之果近乎,遠乎? 吾子好道而可吾文,或者其於道不遠矣。故吾每為文章,未嘗敢以輕心掉之, 懼其剽而不留也;未嘗敢以怠心易之,懼其弛而不嚴也;未嘗敢以昏氣出之, 懼其偃蹇而驕也。抑之欲其奧,揚之欲其明,疏之欲其通,廉之欲其節, 激而發之欲其清,固而存之欲其重,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。本之書以求其質, 本之《詩》以求其恒,本之《禮》以求其宜,本之《春秋》以求其斷,本之《易》 以求其動,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。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,參之以暢其支, 參之以肆其端,參之《國語》以博其趣,參之《離騷》以致甚幽, 參之太史公以著甚潔。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。
凡若此者,果是耶,非耶?有取乎?抑其無取乎?吾子幸觀焉、擇焉,有餘以告焉。 苟亟來以廣是道,子不有得焉,則我得矣,又何以師云爾哉? 取其實而去其名,無吠怪,而為外廷所笑,則幸矣!宗元白。


答韋中立論師道書 翻譯

二十一日,承蒙您的來信,告訴我說要我當您的老師。我的道行不夠深厚,學業也很淺薄,估量自己的造詣,實在沒有值得學習的地方。雖然喜好發表言論,寫作文章,但自己也不敢相信可以為人師。不料您從京師來到永州這個荒僻的地方,很榮幸的被您所看重。我自己估計沒有沒有什麼可取之處,假使有,也不敢當別人的老師。當一般人的老師我都不敢,何況是當您的老師呢?
孟子離婁篇說:「人的毛病,在喜歡當別人的老師。」從魏晉以來,人們越來越不重視老師。現代則沒聽過有做老師的,有的話,人們往往譏笑他,以為是瘋子。只有韓愈不顧一切世俗的觀點,冒著別人的譏笑侮辱,招收後進學者,發表「師說」,板起臉孔,做起老師。社會上果然有許多人感到奇怪,成群的漫罵他。這些人又指指點點,互相拉拉扯扯加油添醋地添出些話柄,韓愈因此落了個狂人的名聲。在京師居住的時候,他忙得連飯都還沒有熟,就又急急忙忙的趕到洛陽,去擔任河南令的工作,這種情形,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。
屈原懷沙賦中說:「城裡的狗成群著叫著,叫著牠所認為奇怪的事。」我曾經聽說在四川南部,常常下雨,很少出太陽,太陽一出來,狗就亂叫。我以為這話說得有些過火。六七年前,我來到南方。第二年冬天,幸逢大雪下過了五嶺,覆蓋了南越的幾個州,這幾個州的狗,都急急忙忙的亂叫亂咬,到處亂跑了好多天,直到雪消了才停。然後我才相信以前我聽說的是真的。如今韓愈把自己當作蜀地的太陽,您又要我當南越的雪,這不是禍害嗎?不不但是我自己受害,您也會遭受其害。但是雪和太陽有什麼錯呢?亂叫的只是狗啊!估計當今不亂叫的有幾人呢?誰敢在這班人面前招搖炫耀,以至招來笑鬧,自找氣受呢?
我自從貶謫以來,很少有什麼志向和打算。在南方居住九年,又染上了腳氣病,漸漸地不喜歡爭論了。怎允許那些長舌者,吵吵鬧鬧的聲音不絕於耳,早晚不停,擾亂我的心靈?再加上原來的煩惱心亂,那簡直不可安生下去!我一生遭受意外的口舌已經不少,只差做老師這一項了。
我又聽說過,古時候的人重視冠禮,藉冠禮來要人注意成人之道,是聖人尤其用心的禮節。近百年來,大家都不再實行。最近有個叫孫昌胤的先生,堅持舉行了這個禮節。行過禮,第二天上朝,到了外廷,拿著笏版,向同事們說:「我的兒子行過冠禮了。」大家都茫茫然沒什麼反應。京兆尹鄭叔則很不高興的搖著笏版,退後說: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?」廷中的人都大笑。天下人不說鄭京兆不對,卻笑鄭先生,為什麼呢?這是因為他要做別人不做的事啊!現在自命要做老師的人,他們的境遇大約就是這樣。
您的德行醇厚,言辭深沉,所作的文章都有古人寬闊宏大的樣子,就算我敢當您的老師,又能為您增加什麼呢?若因為我的年紀比您大,學道讀書的日子比您早,而真心想要和我交往,談論我所知道的,那麼我願意把我的心得全都告訴您。您可以自己選擇,取某件,去某件,這就可以了。如果要我認定是非來教給您,我的能力不夠,又害怕前面所說的情事。我是一定不敢做的。
您先前說想看我的文章,已全部送上,並不是想向您誇耀,只是想從您的態度反應上,來得之我文章的好壞而已。您信中對我的誇獎都太過份了,我知道您不是胡亂稱讚拍馬的人,只不過是對我的愛護罷了。
我年少時寫文章,講究辭藻。年紀大了,才知道文章用以闡明聖道,不是隨便作成光輝明亮,講究辭藻、聲律的文章,就算是好的。凡是我所說的,都自以為接近聖道,但不知離聖道是真的近呢?還是遠呢?您愛好聖道,讚許我的文章,那我也許離聖道不遠吧!
所以我寫作文章,不敢以輕忽之心去寫,擔心文章輕浮而不留餘味;不敢以怠惰之心去寫,擔心文章鬆弛而不嚴謹;不敢以昏沉之心去寫,擔心文章暗昧而雜亂;不敢以驕傲之心去寫,擔心文章驕傲而不恭。寫文章要含蓄而不淺露,文字意義要明白清楚,寫文章既要文氣流暢又要言詞簡潔,文章要又要清雅不俗,又要莊重不浮,這是我用以扶持聖道的方法。依照書經的敘述清楚;依照詩經以求永恆情理;依照禮經以求合理適宜;依照春秋以求褒貶明確;依照易經以求變化,這是我採取聖道的根源。參考穀梁傳以砥礪文氣;參考孟子、荀子以流暢脈路;參考老子、莊子以開拓端緒;參考國語以擴大情趣;參考離騷以表達幽隱;參考史記以表現簡潔,這是我廣泛學習,融會貫通,用以寫作文章的方法。
像這些意見,到底對呢?還是不對?有可取的地方?還是沒有?希望您看過後,選擇它,有空時來告訴我。如果您急著要來我這裡推廣聖道,您沒有收獲,就是我有收獲。又何必分什麼師生的名分呢?取它的實質而不必在乎那些空名,不要惹那越蜀群狗驚怪亂叫,被群臣嘲笑,那就太好了。宗元敬覆。
韓、柳的相同之處
柳宗元在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中說:「文者以明道。」關於道和文的關係,柳宗元與韓愈的觀點是一致的,都認為道是目的,文是手段;道是內容,文是形式,因而他們都注重作家的人格修養。
韓、柳的差別
關於道的內涵,韓愈和柳宗元的看法卻有所不同。首先,韓愈強調儒家的道統,旗幟鮮明地崇儒抑佛,絕不妥協;柳宗元信奉佛教長達30多年,因此,他企圖把儒家思想與佛教思想調和起來。其次,韓愈的道偏重於儒家的倫理道德,全力發揮仁義學說;柳宗元的道則強調經世致用,主張「意欲施之事實,以輔時及物為道」(《答吳武陵論非國語書》),即認為「道」應該注重實際,切實可行,對國家與人民有利。總之,柳宗元的道比韓愈更廣泛,也更複雜。
柳宗元的散文多能言明事理,引出道的內容,尤其是他的諷刺寓言和人物傳記,更是富於哲理。
唐代古文運動的始末
古文運動是一方面要求從形式上反對駢文的限制,另方面則要求思想內容上反對駢文的空疏浮豔,因此古文除了是指古代散文之外,也指古代儒家聖賢的「道統」。就整個古文運動來說,其準備時期頗早,遠在南北朝的北魏,宇文泰、蘇綽已不滿當時的浮豔文風。蘇綽仿《尚書》作《大誥》,提倡古文;隋李諤、王通反對六朝的華豔文風,初具以載道的觀念,可是影響不大。到了中唐時期,佛道兩派勢力極盛,一部分文士幻想唐帝國由穩定社會秩序到國家統一。韓愈為了適應這個要求,便提倡「尊崇儒學,攘斥佛老」,恢復散文、反對駢文的古文運動。由於韓愈學養深湛,筆刀磅礡,得到了柳宗元、劉禹錫、白居易、元禎、李翱、張籍、皇甫湜等人響應,以及廣大社會力量的擁護,古文運動終獲成功。
古文運動的內容,大約有三個重點:
一、文以載道 即寫文章目的,在宣傳儒家學說,以它作為宣揚教化的工具。
二、創造新體古文 這是古文運動的主要任務。即在形式方面,打倒六朝以來的駢體,在舊體古文的基礎上,創造一種表現力強的新文體。
三、務去陳言 即重視文學語言的創新。如韓愈說:「師其(聖賢)意不師其辭」(《答劉正夫書》),「唯陳言之務去」(《答李翊書》),柳宗元也主張「不茍為炳炳烺烺、務采色、誇聲音」(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)。均是提倡修詞的淺易,反對模擬,主張創新。
唐代古文運動,到了韓柳才能成功,是因為他們一方面能提出文學理論,便能指導運動;另一方面又能有創意成績,就會得到世人擁護。